为期一周多的东北旅游胜利归来。这次去，对东北有了更丰富的认识，一改之前的刻板印象。
昨天
首先是对东北的历史有了更多的了解，认识到东北虽然是以汉人为主的区域，却有着和内蒙古、新疆、西藏类似的“frontier——后起之地”的特点。这里是本有原住民居住的区域，清政府为保护满族对“龙兴之地”的控制，禁止汉人进入东北，并修建了“柳条边”——挖壕筑墙，上栽柳树——将东北一分为二（图1）。蒙满两民族占据柳条边东西两侧，并世代繁衍。
图1 柳条边示意（左图中绿色线条）和柳条边遗址（右）
图片来源：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79156987881994446&wfr=spider&for=pc从乾隆年间内地人口迅速增长开始，蒙古王公私自招引内地农民进入东北开垦土地，在山西商人和流民中的中间人撮合下，形成“汉人种地、王爷吃租”的垦种模式。清末开放东北封禁，开始了闯关东的历史时期。去新宾的出租车司机讲的一句话令我印象很深刻，“当年祖辈从山东来这边，现在我们又回到内地去了。”这司机的家族，包括我的姐夫一家，虽然户口簿写的是满族，实际上是闯关东来的汉人。关内之于东北，就像内地之于港澳，中原之于西域，都是“内地”。内地是汉民族的大本营，而边疆地区则是汉民族的frontier。从东北民族融合的历史，也能看出和白人占据北美大陆的不一样之处。汉人来东北，和当地的少数民族相安无事，清政府用“借地设治”“借地养民”的方式和蒙古王公达成协议，设立长春厅管理当地汉民，而土地的所有权仍归蒙古王公，汉人向其支付地租，蒙古王公则建立长春蒙租局，征收地租。这样的方式，平衡了旧势力和新移民的矛盾。比起白人对印第安人的杀戮要人道的多。当然，蒙古王公的战斗力和在国家政权中的地位显然也是印第安人无法企及的。在这里也能看到不同的历史叙事。关于努尔哈赤和明朝作战，正史观点认为是建州女真人入侵。而在当地努尔哈赤像下的记叙中，就把努尔哈赤起兵解读为反对明朝的压迫。在赫图阿拉城的女真人历史陈列中，则凸显了努尔哈赤在治理能力和军事能力上的优势，以对比明朝的腐败无能。我想这也正符合了中国普遍观点中对政治兴衰的理解：在道德上和治理能力上强的政权会兴起，失去了道德正当性且治理能力弱的政权则会消亡。同样的道理，也可以解释清朝的灭亡和满洲国的灭亡。永陵是努尔哈赤的祖陵（图2），背后十二座山，就预示了传国十二代。可巧在同治年间，长在祖陵前的“神树”老死了，是不是冥冥之中也就预示着大清国气数将尽（图3）。大清国到后来，确实在道义上和治理能力上都衰败了。
而满洲国，在经济发展和国家组织上，可能要超过内地政权的水平，然而它这个“国家”是不道德的。不是为了本国国民福祉而建立发展的政权，因而也不可能有长久的江山。
今天
一直在说东北衰落，人口减少。但如果把东北理解为由外来人迁移进入而开发的后起之地，那么人口的减少也就不足为奇了。这里农村社区的历史远比内地短，东北城市化水平高，也是因为移民首先来到城市。许多东北城镇人口并不是从本地农村搬入城市的，而是从内地迁入的移民定居。城市居民更容易与陌生人打交道，搬迁起来也就容易，哪里有工作机会就去哪里。正因为在城市讨生活的历史，这里的汉人没有安土重迁的宗族观念，每个人、每个小家庭都是原子化的个体，家族的繁衍，生活的地点都没有“非……不可”的条条框框，颇有逐水草而居，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随性与不羁。更何况，东北经济发展的速度也不能说很低，和同样工业化较早的更发达的国家相比，东北的经济增速已经不慢，只是跟中国内地南方城市比就相形见绌了。另外，在东北内部，虽然整体人口减少，城镇人口仍在增加。城市化的趋势很明显。长春人口增速很快，总人口已经超过沈阳。即便是总人口减少的阜新——全辽宁经济总量最低的城市——城镇人口也在增加。阜新城镇人口从2010年的95.3万增加到2020年的101.5万。虽然增量不多，但也是增长。这次去了经济体量大而发展最快的城市长春（图4），也去了辽宁省经济总量最小的城市阜新（图5）。感觉无论大小城市，都在努力图发展。长春规划馆展示了他们打算利用一带一路契机，谋求做东北亚中心城市的战略，密切关注北极航线和借用俄罗斯和朝鲜港口的机会。虽然听起来挺玄乎，但是也不失为有宏观考量和战略眼光。并且，长春已经在2019年有了中欧班列，2020年实现了常态化运行。阜新这个煤矿资源枯竭型城市正在谋求战略转型。在原先的矿坑旁，立起了风力发电机组。站在矿山公园的矿坑边上，感到这里风也确实够大（图6）。另外，阜新的开发区里也有若干家液压机件厂，形成了一定程度的产业集群。就连只有8万多人的小县城新宾，也在建设工业区。当地人要想挣点儿小钱，做计件工不是难事。
注：照片中的矿坑东西长4km，南北宽2km，面积近8k㎡，最深处314m。
图6 阜新海州露天矿国家矿山公园（上）和矿山公园里的矿山挖掘机（下）听阜新的朋友讲，原先去外省打工的人都愿意回来了，现在更愿意去省城。他说，就好像以前出国留学绝没有不留在国外的道理，而现在出国留学都更愿意毕业回国了。长春街头的热心大爷和卖房的本地售楼小姐也都说，长春现在发展的趋势比以前要好了（图7）。
城市发展靠企业，企业发展要靠人。在长春，我见识了极有创意的山型购物中心“这有山”（图8），其网红感不输给内地任何一家网红购物中心。虽然以长春电影制片厂为代表的旧创意产业近来没什么新作，但是这座城市应该是不缺乏创意人才。
长春的中国一汽之前有严重的腐败问题。在反腐风暴之后，新任董事长徐留平开始进行管理改革，红旗品牌推出了新车款，销售量也翻了几倍（图9）。在一汽解放厂区附近的蜜雪冰城店里，我见到了00后的年轻工人。问他们收入几何，说虽然刚工作，但如果加班干，一个月五千多元没问题。我想，产业工人如果能够拿到这个工资数，在长春买房安家是没有问题的。毕竟从贝壳上看，一汽解放厂一带的二手房只有七八千元每平米。长春由于近两年住宅用地翻倍地供应，房价压得很低。而且区位好坏之间差异不大，都在每平米1万元上下，也就是全国的中位数水平。
图9 中国一汽解放厂区一号门（上）和一汽红旗历史展馆（下）
如果说幸福感跟房价紧密相关，那么东北四市应该很有幸福感才对。拿成都来说，四川省全省8300万人，就只有成都这一个“大城市”（四川第二大城市绵阳的人口量级远低于东北四大城市哈尔滨、长春、沈阳、大连），成都的发展自然不可限量，房价也高。即便这样，成都仍旧是一个幸福感很高的城市。而东北三省加起来只有9700万人，却有四个大城市，集聚趋势小得多，各城市的住宅供求关系也就不那么紧张。如果产业起得来，有就业岗位，而房价又不高，那么一个城市是可以有幸福感的。
未来
长春的幸福感，除了产业和房价，可能还有它的医疗资源和教育资源。吉林省据说是少数高考easy模式的省份。不过，眼下城市之间的竞争又变成了宣传部门之间的竞争了。成都、西安、长沙在网上都有了不错的名声，合肥在安徽省委宣传部部长调任该市市委书记后，也一改灰头土脸的形象，打造了“最牛风投城市”的名片。而东北在网上却逐渐被污名化，除了所谓“东北文艺复兴”好像还是正面的标签外，就是人口流失、经济萎缩、营商环境差、人都是大忽悠等这些负面形象。这些年东北也在做改善营商环境的努力，经济，特别是大城市的经济也远不至于萎缩的程度，但是在全国的舆论场中，看不到东北的新形象。比如我对东北就有一种刻板印象：人爱斗狠，“能动手尽量别吵吵”。可是来了发现，其实东北人，至少是长春人，是讲规矩的，也很友好热情。行人过马路，司机必定会避让，北京可是做不到。我们走在人民广场上，有老大爷热情地跟我们介绍长春的故事和景点，还给我们指路。上了公交车，因为公交APP下错了，有大姐一连替我们四个人刷了卡，公交车上还有乘客大爷跟我们聊天。在长春的同志街，我们坐的公交车和小汽车剐蹭上了，我以为俩司机会打一架，至少是吵一架，结果俩人心平气和地拍照取证，而警察在第一时间就过来解决问题。在阜新，我看见有俩司机在街上骂了几嘴，我就问当地的朋友：为啥他俩没打起来？当地朋友说，现在不敢打架了，就算打赢了，到派出所就给你判好几万医疗费，所以都不敢打了。在小城新宾（图10），我问在当地做买卖的亲戚朋友，有没有黑社会收保护费，说现在打黑打得厉害，早就没黑社会了。足见东北的地方政府在社会治理上也是花了一些功夫，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社会的风气。但是，改变人们心中对东北的刻板印象，还需要宣传部门的努力。只有人们对东北的负面的刻板印象改变了，投资也好，人才也好，才能过得了山海关。
图10 新宾县城街景
注：文中未标注来源的照片均为作者拍摄。
作者：徐南南，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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